这一夜,许志卿睡得不怎么踏实,一为周家的事,二为狼兵的安排。天才蒙蒙亮,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极其低微的操练声,隐约夹杂着“为天子分忧,为生民立命……”的口号。心道,杨思进、赵亭风他们这事办得不错,把人拉得远远的,对自己家人的干扰几乎可以忽略。
既然已睡不着,许志卿索性起了床,简单梳洗之后便想去看看集训。哪知才开了房门,就见门前台阶上突然站起一个人影。
“总旗大人!”
“原来是亭风啊,你怎么一大早就等在这里?”
“昨晚大人已经吩咐过了,此后亭风就长随大人,大人走到哪亭风跟到哪。今日集训首日,亭风料大人会早起,所以早早地候在这里,随时听用。”
许志卿拍拍他的肩,“做得不错!走,咱边说边聊。”
两人出了别苑,不紧不慢地朝半里外的大青山走去。
“亭风,昨晚吩咐你的几件事办得咋样?”
“都已经安排妥当。”
“很好。有一件事我要跟你交个底,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和你聊天的时候说的话吗?”
“自然记得,表面卑污内心荣光这八个字对亭风来说已经镂骨难忘。亭风也铭记自己的承诺:但有驱使,吾往矣。”
许志卿停下来,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拍,“你能否猜到,我打算怎么安排你的去处?”
“亭风说不出具体的事情,但必定是劳筋骨、苦心志、卑污外相荣光内心之事。”
“你真的愿意去?”
“亭风初心不改,而且亭风相信,大人一定会照顾好亭风的家小,所以心中自无任何羁绊。”
许志卿直视着他的眼睛,借着熹微的晨光,四目交接,眼神清澈,明亮,灼灼如若星斗。
“本来,我是打算让你混入贼军做卧底。”
“亭风也想到了这种可能。”
“哦?说说看。”
“亭风虽跟着大人不久,但对大人‘为生民立命、为万世开太平’之宏愿铭感五内。在亭风看来,贼兵之乱已近百年,死难者不可谓不惨重。可是无论贼军、官军,都是我大明的军兵;无论是土人、汉人,都是我大明的生人,他们都是我大明的根基!亭风为贼乱心痛,为死难心疼,为生民不幸而肠断。亭风以为,贼军当中,三教九流五行八作,各色人等极其复杂,有想趁乱发家的,有邪教、绿林乘虚而入的,有鸡鸣狗盗神鸦鼠窃的,但是亭风始终坚信他们大多是走投无路的子民,他们别无选择,只能被命运裹挟,不明不白地走上一条反抗官府的绝路。可惜朝廷对乱民从来不加区分,横砍一刀,滥杀一片,除了激起更大的仇恨并无任何益处。”
“说得好啊,本总旗虽然言必称贼寇,不过是个符号或者称谓而已。事实上,我的眼里无贼无匪无官无吏,只有忠奸善恶。忠善者必助,奸恶者必除,这算是本总旗为天地立心之道了。然,此志只能深藏在心,不足为外人道,今次我是第一次对人说起。”
“大人之志,亭风愿效死追随,不知大人打算什么时候遣派亭风潜伏进去?”
“杨思进他们正盯着贼兵武宣营,应该很快就能捕捉其踪影。尽管我现在有狼兵在手,但是我并不打算剿杀他们,而是想选派得力之人阴潜而入,我再暗中策应他站稳脚跟,伺机接手这支队伍,带领他们找到一条活路。人心思安啊,假如给他们一个生计,谁还提着脑袋去造反呀。当然,对这支队伍的清理或者说除草,势所难免。你刚才对贼兵成分的分析是非常有道理的,总归还是一句话,忠善必助,奸恶必除!”
顿了一顿,又道,“亭风,你想想看,这大明江山就像是一艘沧桑的巨船,造反的人就如同狂风恶浪,拼命想要掀翻它。倘若经过我们的苦心经营,这些风浪没了,甚至变成了压舱石了,你说,这是不是叫做为万世开太平?善莫大焉啊。”
天色越来越亮,彼此的眼神在晨曦之中愈发清亮。
“大人,这两日卑职受教良多,去贼军中做卧底自然是心甘情愿,唯一的遗憾便是,恐怕短时间内听不到大人的教诲了。”
“谁说的?本总旗已经改主意了,别告诉我你没有看出来。”许志卿笑指赵亭风道。
“大人说得是。昨晚大人委任卑职为总管之后,我也很纳闷,因为此事千头万绪,左右千条线,总管一根针,日后再交接起来甚是麻烦。”
“不错,那一刻,本总旗就改了主意。亭风,以你的能力,去做区区一个贼军武宣营的卧底,太可惜了。虽然此事极端重要,但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。我就不信,五百狼兵中找不出一两个头脑活络的来。而且,他们本就投身行伍骁勇善战,比起你这个文弱书生更合适。所以,你暂时还是跟在我身边,老实说,我可是舍不得你离开。”
赵亭风拱手一礼,“一切悉听大人安排。”
“给你再透露一个秘密,本县杜大人与我不是一般的亲近,我之所以未曾向外公开这层关系,原因你自然可以想明白,永远不要让你的对手知道你全部的底牌。杜知县对你舍弃功名转投锦衣非常不解,我也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。”
赵亭风苦笑一声,“看来大明朝重文轻武之风真是根深蒂固啊,家翁在世时一直逼着卑职苦读书经,然,亭风志不在此,大人所谓‘为生民立命’何尝不是亭风的夙愿。按说,家翁遭贼兵所戮,实乃家门不幸,但亭风身上的枷锁却是可以去除了,这便投奔大人麾下。这几日虽然忙得狼狈,但亭风内心从未如此充盈、坦荡,浑身使不完的劲。”
“说得好!亭风,本总旗不敢保你什么,但可以跟你交个底:绝不让你后悔来做一个锦衣!”
许志卿和赵亭风敞开心扉谈了许多,检视新人集训的时间就很仓促,草草看了几眼,又登高打了一点鸡血,便匆匆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