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7.佛前
一方水土,不仅养一方人,也养一方佛
我在博物馆找回传世之宝玉石观音的消息,不胫而走。一个多月后,博物馆报案说,黄白玉观音被盗。
失窃现场,原先存放玉石观音的地方,一个男子被刺了十余刀, 血流了满地。官方勘验现场,初步认定死者是参与盗窃的盗贼。估计这伙窃贼曾在现场发生争斗。
观音像得而复失,不知流落何处。
咋会这样?博物馆的安保不是挺好的吗?这样严实的高墙大院,咋会这么轻易被盗?
我心里惶惑。
城西十三四里地,群山连绵,重峦叠嶂。当地人都说,最秀美的山,还数贤山。
就像信阳城在中国政治、经济、文化各个方面所居的角色一样, 贤山在大别山绵延千里的群峰之中,和别的山峰相比,其实并没有体量上的区别。
这里是中国地势上,由第二阶梯往第三阶梯的过渡带。大别山及其山山岭岭是第二阶梯,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原,就是第三阶梯。这样的山峰不算十分奇崛。几乎和大别山脉平行的一条淮河,正好是中国南北地理的分界线。
信阳城正好是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的分界线。既非南蛮,又非北侉。这当然是一件好事,但难免也有同时不被正宗的侉文化、蛮文化认同的尴尬。信阳城只好在不同的氛围里,努力适应不同的对象。这样不伦不类地发展了数千年,却正好成就了信阳。今天的信阳文化,已成了南北文化交融之地;而信阳人呢,既有北方人的豪爽刚毅,又兼了南方人的细腻灵巧。
一方水土,不仅养一方人,也养一方佛。
贤隐寺俊美灵逸,虽然少了北方菩提的高大雄壮,但多了南方灵化的纤秀精致。该寺是豫南名刹,号称有一千多年的历史。最得意的因缘,是曾护佑发达前落难陷入绝境的明太祖朱元璋皇帝。又因朱元璋曾做过乞丐,此处遂被天下乞丐,视为丐帮理所当然的领地。每年三月三庙会期间,各地乞丐蜂拥而至,沿山路两旁依次排坐行乞,成为名刹前的一景。
既然是名刹,必有其独特个性。其独特之处,是包容博大,僧尼可以同寺修行,居士也可以常年在寺里伺奉佛祖。
我小时候数次陪母亲来贤隐寺敬香,对寺里寺外,并不陌生。贤隐寺里三重宫殿,每重殿内都有观音的金身塑像。这些年走
的庙宇多了,拜的菩萨多了,我发现一个现象:其实佛的尊严、气度,全凭工匠们打造。工匠们的品位,决定每尊神、佛的长相、气质。
贤隐寺里的三尊观音菩萨法相,足以证明这一点。
大雄宝殿正中一尊如来佛,双目微闭,大嘴似笑非笑,与其说是大彻大悟,倒不如说刚从梦中睡醒,犹自回味梦中之事,不知不觉中,就泄露出心中的得意。
如来背后,就是一尊观音,怀抱一可爱小儿,让人一看,就知是送子观音。大殿里空廓肃穆,空气里浮满袅袅香烟,和纸钱被火化后的焦糊气息。光线因而显得不好。送子观音因为施予,显得尊贵而自信。糟糕的是,工匠的手法不够精湛,观音的眼睑闭合得太很,脸也有些臃肿。
我拜拜观音。我不需要求子,所以礼拜这尊观音时,多了些冷静,心里把塑造这尊观音的工匠,骂了数遍。
二重院里左厢侧殿里,也有一个观音,是江淮民间常见的造型, 螓首蛾眉,面如满月,手持玉净瓶,打坐在莲花之上,模样倒很周正,只是神情过于肃穆,反倒显得有些呆滞。
我信步踱进三重殿,右侧一个圆门,迎头碰上一个老尼。老尼念了声阿弥陀佛,侧身让过我。我想,这应该就是尼姑们生活和修行的地方了。
竹影婆娑之中,忽然传来清脆悦耳的木鱼声。循声而去,我发现了第三尊观音菩萨金身。只看了一眼,我就断定:这是整个寺院里,最精美传神的一尊观世音像了。
这是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像,用上好的黄杨木精雕而成。和普通的千手千眼观音佛不同,这尊佛只是纤手如林,正身脸庞却很明净单纯,只在每一个手掌中雕刻了一只法眼。手的繁芜和面容的简洁明快,形成鲜明的对比。偏偏这张脸表情又极其传神。极性感的嘴唇乍开还闭,仿佛刚刚说出一句让人耳热心跳的话语。那话语是那样的炽烈,使得唇上娇美的鼻翼轻微地翕动;那话语又那么大胆, 话刚一出口,说话的人就不好意思,立马低垂下刚刚瞥了一眼凡人的明眸。摄人心魂的眼波,却还在空气中如春水般荡漾。
我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,跪倒在菩萨金身前的蒲团上。一边的另一只蒲团上,一个女子正虔诚地顶礼膜拜。
一阵淡淡的馨香,从身旁这个女子身上袭来。我拜完,侧身看那女子,有点眼熟,就装着瞻仰佛像,肃立侧立,偷偷打量她。
眼前这位女子,绝俗清纯,在不动声色之中,将一张仿佛无丝 毫人间牵挂,没半分尘世烦恼的脸,镀得十二分的沉静娴雅。何谓 静若处子?此女之谓也!什么是临去秋波那一转,含情尽在两眉尖? 不就是她刚才不经意地抬眼吗?
我在心中由衷地感叹,唉,是生命赋予了这个世界的美。如果没有生命和灵魂,那美算得上什么?充其量,不过是镜中月,水中花。
那女子缓缓站了起来,睁开眼,见了我,惊奇地说:“咦,竹喧老师,您也来拜佛了?”
“你?是你?!”我寒暄着。
这声音好耳熟。过去似曾听过;这脸,也依稀见过。我脑子飞快地转动,搜索过去的影像。突然想起贤山学院热情发言的女孩子。我心里一热,说:“你是贤山书院的吧?!”
你开心地一笑,说:“是的竹喧老师,我叫慧明。那天咱们在书院开会筹备茶祖大典,咱们见过的。”
我说:“我好久没来这里,今天闲了,过来看看。”
你说:“好巧!我也是没事来转转。不过,我小时候在这里长大,我经常在书院和寺院走动。”
——对吧?你记起来了吧?这就是你和我的第一次单独正式见面。
这一面,改变了一切啊!
我很惊讶:“你在贤隐寺长大?”
你一笑,说:“是的。普光佛南无,普明佛南无,普静佛南无,多摩罗波占坛香佛南无。”
你口里念念有词。莞尔一笑,说:“我好读经书,记了不少佛家经典。”
不容我回答,你又念道: “佛在灵山莫远求,
灵山就在汝心头, 人人有个灵山塔, 方向灵山塔下修。
“您看我念的对吗?”你调皮地问。
你的话语像清泉,叮叮咚咚,唱个不停。
我心不在焉,心里嘀咕,要说不过见你两面,心里怎么就觉得和你见了无数次?
你的话,我没听出个名堂。心头,有一点迷醉。
你说你从小曾寄养在这个寺庙。心里一直把这儿当做娘家。有空了,就会回寺庙看看。
当下是朝拜的旺季。改革开放激发了所有人心里隐秘的欲望。这些欲望,说好听点儿,叫理想;说虚幻点,叫梦想。要变梦想为现实,除了自己努力,还得人神佛共同帮助。平时没信仰的人,突然之间见神拜神,逢庙拜佛。
贤隐寺是几千年的古寺,民间基础本来就好。逢上人欲横流的时代,更是香火旺盛,香客众多。本应该安静的寺庙,现在却人声鼎沸。和尚、尼姑们各自忙碌,无暇旁顾。没有人对你我的到来, 表示过多的注目。
你笑眼盈盈。我懂。
你的美貌,上次在贤山学院开会商讨茶祖大典的时候,就刻进我心里了。我对美慧的年轻女子,已经有本能的感应。
我说:“有空下山喝茶哈!”
你调皮地眨眨眼。风情在你眼波里流转。我懂。
我心里不舍,却装着恬淡。挥挥手,告别了你,往其他殿堂转悠。
彷徨在寺庙东西厢房的中间,我隐隐地感到了被嘲弄。
但是谁嘲弄了自己呢?是东厢房一群呲牙怒目的天王雕像,还是刚刚那个美丽俏皮的女子?是这时从法堂中传出的、节奏严整的木鱼声?还是笼罩在贤隐寺头顶上,那层似无若有、虚无缥缈的目光?
我无从判断。
但我觉得,有一双明眸,萦绕在我的背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