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8.疯狂的夜
但仅为肉体之需,便演绎出如此变故,足可见男女之情不啻于洪水猛兽
苏桐大师记得——
深夜,苏桐熄了灯,在床上辗转反侧,等候含英。
一个黑影轻轻推门进来,咳了一声,压低嗓门,用变声说:“苏桐,别怕,别做声!我不是你要等的人,但我有几句话,必须得给 你说。你是这个千年书院的面子,你不顾惜自己在天下的赫赫声名, 也该珍惜历代圣贤们留下的这笔遗产吧?要想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, 你赶紧回头吧。”
黑影悄然离去。坐在床上的苏桐,出了一身冷汗,心底升出一股凉气。那汗出得如此透彻,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爽快。原来自己的把柄,早就捏在他人手中。万幸的是,这人并非小人。又因为珍爱书院的名誉,这才对自己坦诚相待。否则,只怕早就张扬得沸反盈天了。
苏桐下床,追至门口,但见新月如钩,挂在树梢,满院清风, 不见人迹。
回到屋中,苏桐搬来桌椅,将门抵死,捂上被子,再不理会屋外的风吹草动。
夜半,一阵轻细的敲门声,顽强地响起。苏桐屏住气息,任那声声轻响,鼓点一样,在自己心上擂响。他坚决不予理睬。天将放亮的时候,敲门声终于住了。苏桐知道门外的人肯定走了。他不知道,自己该喜,还是该忧。
这一夜注定不眠。翻来覆去中,苏桐满腹心思地扎进神秘黑影人对自己的警示。
连续三天,含英老师夜半来到苏桐门前,声声急切地询问苏桐: “你到底怎么了?”
苏桐隔门回答说,含英:“苦海无涯,回头是岸。你我都是读书人,我不能害你了。”
门外默默无语。第二天,苏桐一早开门,看见门上,沾着数道血痕,不觉呆了。
二人从此了断,见了面,能不说话,就不说话;实在要说话, 也公事公办,谁都不拿正眼看对方。
这样过了约莫一年,含英老师终于受不住了。青天白日的,她找到了苏桐,脸上似哭又笑,双眼直钩钩地盯着苏桐。
苏桐吓了一跳。这才发现,这时的含英,双眼如梦似幻,仿佛充满无限深情,又仿佛有几许嘲讽。
含英喃喃地说:“苏桐你对不起师姐,你对不起师姐。” 苏桐赶紧阻止她。她却毫不理会,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。
她说:“师姐为了让你当家做主,在给前任院长煎服的药中,数次下毒,毒死了他。谁知你一当家,就不理师姐,你对不起师姐。我不理你了,我要去找我的心上人,我的心上人不是负情郎,他可比你强多了。”
含英老师说着,一会儿笑,一会儿哭。所说的话,开始还有些逻辑,往后就颠三倒四,大哭大叫起来。
书院的人不知这是怎么回事,赶紧围过来询问。
苏桐面色惨白,说:“含英老师,怕是神经有些错乱吧。”众人扶住含英,听了一会儿她的胡言乱语,都摇头叹息。
一贯不说话的疯老师目光炯炯地看着苏桐,似乎要穿透苏桐的五脏六肺。苏桐被那目光盯得浑身发冷。再去看疯老师,疯和尚却又睡着了。苏桐想起了那个神秘黑影,顿时心有所悟。
苏桐让女老师将含英扶回她自己房中,嘱咐多让她休息调理。含英老师脸颊烧红,浑身软绵无力,话却打不住。她自顾自地,将前八年、后八代的琐事,翻来覆去地重复。
没人相信含英的话。苏桐想起了那天夜晚,那个善意警示自己的黑影,不禁忐忑。他什么都没法说。但是,他必须尽力保护含英。
到山下城里检查的结果,含英老师神经了,准确地说,是间歇性精神失常。这么精明能干的女人,转瞬之间精神失常。大家感喟不已,各自暗自揣摩悲剧后面,不能言说的故事。
苏桐心中,充满难以言说的悲伤。他没有想到,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。平心而论,含英老师带给自己的愉悦,毕竟让自己宽慰多日。可现在,自己却用绝情,让她走火入魔。
多年以后,在相对深刻地了解了女人和性爱之后,苏桐更是感激:当初含英在刻意地迎合他,并尽量不露痕迹地满足自己的欲望时,她其实还是九分幼稚,一分勇敢。这种幼稚,对一个年近四十的成年女人来讲,显得不合时宜。但这不正是无比珍贵的纯洁吗? 黑夜又变得漫长。比以前更不堪忍受的是,同一个大院里,另一个人,已经失去了对白天和黑夜的正常判断。她睡着,还是醒着? 是恢复了理智,还是仍处于癫狂?
苏桐支棱着双耳,凝神谛听,却听到万籁俱寂,夤夜喑哑。 黑夜里,苏桐也会想起曾经的暗夜里,含英在他耳畔的低吟,在他身上或者身下的缱绻温柔。苏桐再不能听到这样的话语了。含英老师,也再不可能那样焦渴而痴情地,陪伴他的漫漫长夜。整个贤山书院中,毕竟只有含英是苏桐曾经最亲近的人。苏桐自己,却亲手毁掉了这种亲密,毁了一个有灵有肉,血肉丰满的女人。
在无边的黑夜中,苏桐为自己开脱,心里说,含英,对不起, 不是我无情,而是你我本就不该生情。
更多的时候,他陷入深深的自责。他在心里对自己说,以自己的德行修为,本就不该这样玩火。今日酿成这样的悲剧,自己实在难辞其咎。
这样疯疯癫癫了数年,含英老师病情越来越重。后来发展到见了男人就犯病,见了香客就发痴。
苏桐大师多方延请当地名医医治含英,终不见好转。无奈之下, 只好令大家伙严加看守,防止她一个人走出书院。但两条腿的大活人,如何看得住?含英最终于一个风雨之夜,从书院出走。书院派人四处寻找,再不能见到她的踪影。
南方过来的学者说,曾在湖北红安一带,见过自称来自信阳贤山的疯癫女子,会不会就是含英老师。苏桐赶紧派人去找。找人的人回来说,根本没见到含英的影子。
苏桐自认自己和含英的一场情缘,疯狂多于理智,肉欲多于激情。从根本上来讲,还不能叫做爱情。但仅为肉体之需,便演绎出如此变故,足可见男女之情不啻于洪水猛兽。难怪儒家要说万恶淫为首了。而中国人的佛教,也再三强调色戒。佛说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其实色也不是空,空也不是色,只是佛怕一般俗人,不能领悟色的真谛,往往被色的表相迷惑,再看不清色中之色,色外之色, 因而为色所害。反倒不如两眼一闭,目不视色,以图清静了。
苏桐不知自己这种理解,是不是对佛祖无上智慧的曲解。但无论如何,他是将一颗心收敛起来了。
过去是一条冬天的河流,波澜不兴地静静流淌着。苏桐不再去想,一头钻进四书五经、经史子集,闭门研修一心三观。日子一天抄袭一天,苏桐大师也就不再去区分今天和昨天的不同。
仿佛转眼之间,贤山书院的大门,漆了一遍又一遍,大锺擦拭了一回又一回。等有一天,苏桐从经卷中抬起眼,打量身边的时代和书院里的人们,发现当年和他一样年轻俊美的小伙、姑娘,已经老态龙钟。那些新月一样清爽的面孔,正是贤山书院最新一代的弟子门徒。
书院门外的世界,恍如白云苍狗。人们的衣服越穿越短,城里的高楼越来越多。书院,却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辉煌。在很久一段时间内,书院人员只减不增。
有人提醒苏桐,问:“是不是该多招收一些新学生。”
苏桐摇头说:“来读书的,须是有缘之人。现在哪是读书的时代?该来的,自然会来的;不该来的,来了怎么养活?”
小说《我的爱人化蝶了》阅读结束!